2010年11月28日星期日

河南的癌症村 -- 唐米豌

我选择跟随广东医疗队到河南的癌症村下乡服务。医疗队的成员,来自广东省各城各镇各乡的专业医生和护士,轮流告假以及自费当义工,我是当中唯一没有医科护理文凭的,也是唯一来自马来西亚的“老外”。大家都晓得我是一个药罐子,对我走路跌跌撞撞,做事磕磕碰碰已经习以为常,我一直隐瞒我的病情。

我随队出发之前有大半个月,被安排在医院实习最基本的护理技巧,学会了消毒伤口和如何包扎。当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在一个叫陈口村的癌症村里,面对一个个末期癌童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久病无亲情?为什么癌童的父母可以狠心撇下病危的孩子跑到外省大城市挣钱不肯回来?服侍一个末期癌童,单单就凭跟病人有骨血之亲,爱心也会有干枯的一日,眼不见为净,朝夕相对只有哭断肝肠以及累个贼死,与其全家面对死亡的威胁,不如摆脱这痛苦的阴影,於是患癌的不管是老是幼,都只能让他们留守家园自生自灭,久不久汇些钱回家就仁至义尽了。这是我看见癌症村的残酷冷漠现象。

我第一个接触的癌童,名叫亮亮,但是她没有灿亮的童年,也没有亮丽的明天,她甚至不曾拥有过一天半日明亮的生活。

那日,我被医疗队的领队分配到亮亮的家,同行的还有两位护士义工。甫踏入亮亮家的院子,但见亮亮的爷爷,手持一塑胶水管,朝地上直喷水,有一位被剥个精光的女童,正横卧在那儿,她的头发有大半秃掉,因瘦到极点,五官超然的显突着,在她那张猜不出是八岁还是六岁的脸上,挂着暴戾贪妄的神情,两只眼睛直如死鱼眼,整个嘴部斜歪一边,且身子光剩下皮包骨的架儿,那分明是一具腌在疾病里的一条小人肉,噢不,更像一条光了毛的小兽。而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整个背部,溃烂了一个大窟窿,无数条的蛆虫,在那儿周游穿梭,没有谁瞧了不觉骨骼发酸,头皮发麻的。

因为那哗啦啦的水声把亮亮的哭音给掩盖了,况且,她小病躯的哭声也实在太微弱,像不知哪里传来的渺渺的婴儿抽噎,忽断忽续,接不上气。形容贴切一些,她的哭音更像猫儿的呜咽。

目睹此景,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口喝止。亮亮那白发苍苍的爷爷冷不提防我的出现,回过身来,一时过于紧张,忘了把塑料水管往地上一搁,或先把水井头给关上,结果那塑料水管随着老人家的转身,哗拉拉的水势直朝我身上喷射过来。我在浑身湿透的情形下仍不忘第一时间上前将亮亮抱起来,直往屋子里冲进,见有张破板床就把那全身湿漉漉并B-不停抖颤的小病躯放下,然后从自己的背包里找出一条毛巾,细细轻轻地给她揩抹,随着我揩抹的动作,她那溃烂背部里的蛆虫都一条条爬上我的手来,唬得我魂飞魄散,但是我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尖叫出声,强忍得全身骨骼都要爆裂了。我不能让亮亮受惊,我唯能让自己强压惊吓。当亮亮的身子揩抹干净,被换上干净衣服的时候,她看着我,脸上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震动,喉骨不断上下起落着,好半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我要
把耳朵靠近她的嘴巴去,才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原来要谢谢我替她洗白白。

临走时,我留下一点钱给亮亮的爷爷,让老人家到村子的杂货店买几桶纯净水。因为这村子离白河太近,他们这里的井水都有股“肥味,烧开后上面漂着一层沫子,好像一层油,下面白糊糊的一层,全是沉淀物,喝了光生病。我在随队出发之前,对着地图仔细硏究了沿着严重污染的河南省白河一带,从上游到下游,到底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村子,发现足足有二百多个,原来,所谓的癌症村,不仅仅是指翟湾村、马庄村、判官村……

我第二个接触的癌童,是亮亮家隔壁的小耀祖。跟亮亮一样,他打从患癌不久,父母就离乡别井,把他丢给老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姥姥。跟亮亮一样,他没有光宗耀祖的前景,甚至连成长的人生都没有。

推开小耀祖的房门,但见房中黝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随手我把房门推开时所带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在板壁上摸索到灯掣,扳动,但久久仍不见灯光亮开,分明是房里的电灯泡早给烧了,再不就是连个灯泡也没装置。我唯有探索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热,迎面扑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66秽气一般,我只觉五脏六腑都翻腾上来,全塞在喉头,急忙退出房外,用手捂住嘴。

我再往厨房打个转,折返后房,手中已多了一根燃亮的蜡m。在烛光映下,我终于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小耀祖了。纵然我已女4里准备,却还是强抑不住的满心疙瘩。他的头发也全秃掉了,X剩下几条长短不一的白毛,要不是他久不久身子会打哆嗦,都实女分辨不出他是人是死尸。他那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破板

床上那张烂草席的身子,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婴孩还是无从辨认性别的老婴孩。他的膝关节处溃烂,止不住地流血流脓,本来就瘦得走形的腿,肉一点一点地烂掉,蛆虫一片白光似的倾巢而出。 •

我先给小耀祖消毒伤口,再替他翻转身挖肛门里的粪便。同行的两位护士告诉我,在癌症村里,几乎每个癌症病人不管老幼,都闹严重便秘,因为没钱买纯净水,又怕喝多井水加重病情,一旦少喝水,自然就难于大便了。

我亲自给小耀祖洗白白了才离开他的家。

是日夜里,我跟一‘众医疗队的成员,在村公所留宿,一律打地铺。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乍地惊醒,死命把耳朵揿在村里一尸人家的房门上,听着听着,隐约听见房里传来如同小猫一口一口咻咻呼气的声音,啊……那到底是亮亮还是小耀祖的哭声……

告别陈口村,村民一个个问我同样的问题:你还会来吗?我大力点头。我当然还会回来,亮亮、小耀祖等一众癌童,都等着我回来给他们洗白白,还有其他的癌症村的患癌孩子,我也要给他们洗白白,哪日,我没能再随队下乡服务,扛着一桶桶纯净水上癌童家门,那就唯能跟他们在天国再见了。

1 条评论:

DIDI 说...

李老師,唐米碗出了一本書,不錯的,有買嗎?